戴忠仁的國寶檔案

拍賣有價,誠信無價

(我在2017年12月初專訪大骨董商張偉華先生.這篇文章原文刊登於”藝術收藏+設計”雜誌的2018年1月號,

很多大陸朋友無法即時看到這篇文章,希望我能轉登,因為這是給雜誌社寫的專欄,我必須顧及他們販售的商業需求,

不應立即全文公開轉登.現在已經五月分了,過了一季,所以依照我的承諾現在在線上公開這篇文章,尚祈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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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張偉華有傳統上海和倫敦大骨董商的氣勢

每逢香港拍賣季,我通常都住在香港萬麗海景酒店,一早七點多,就有人陪我吃早餐,不是長髮妹,是銀髮大叔.

最享受的是銀髮大叔會講古給我聽,還會指點我如何鑑賞藝術品.但看到銀髮大叔也會覺得人比人是氣死人,

因為我在酒店支付的房費比銀髮大叔貴很多,但銀髮大叔住的房間總是比我房間大兩倍!而且過去二十多年來,

向來認錢不認人的香港酒店只漲過他一次房價----漲一百港幣!不過,他所經手的藝術品,有些在20年間,

則是從新台幣一百五十萬增值到超過一千萬港幣!他是張偉華,一位台灣的資深骨董商.

圖二. 張偉華與楊俊雄醫師的合影

2017年11月29日上午十點半,佳士得位於香港會展中心的「養德堂珍藏中國古玉器」專拍會場座無虛席,在拍賣前一天,

因為登記參與拍賣的人數踴躍使佳士得的標牌不夠,當下佳士得決定電話拍賣的專線臨時再增加十多線,工作人員也臨時調度支援.

拍賣開始後,第二件拍品紅山文化的「玉蠶蛹一對」估價是五萬港幣,結果以一百三十七萬五千港幣成交,當時坐在前排的張偉華心想

「這場拍賣應該會高潮迭起」,果然只有82件拍品的專場前後持續了四個多小時,因為買家們舉手不落人後,一波接著一波的電話湧入,

最後這場古代玉器拍賣總成交金額超過了港幣一億五千兩百多萬!拍賣官拿到白手套,因為拍品全部成交.

佳士得亞洲區總裁魏蔚也趨前向張偉華恭喜,因為他是這場拍賣的策劃者,玉器來自他的客戶已故的醫師楊俊雄先生.

當恭喜之聲不絕於耳時,很多人都不知道或已經忘記,十七年前張偉華和楊俊雄一度為了玉器收藏備受打擊.

圖三. 張偉華與故宮前院長秦孝儀合影

民國八十三年,一位收藏家(不是楊醫師)在台北馥園餐廳邀宴當時的台北故宮院長秦孝儀,彼此閒話家常,

席間這位藏家拿出一些收藏的古玉器和秦院長以及故宮人員交流,秦院長對於這些玉器印象深刻,

當他獲悉民間還有一些頂尖藏家的玉器收藏時,他主動提出不妨辦一次特展,既可讓大眾都認識這些具有傳承意義的玉器,

也可以是官方典藏與民間收藏的相互輝映.這對故宮來說是一項創舉,因為台北故宮的典藏向來被認為是俾倪天下的.

隔年(1995年),集合幾位台灣民間收藏大家的珍藏的「群玉別藏」特展在故宮推出,我當時就是在故宮展廳流連忘返的其中一人.

1999年10月,第二次「群玉別藏」特展再次登上故宮,不過,意想不到的麻煩接踵而至.黑函滿天飛,有人指控故宮展覽假玉,

也指控故宮濫編預算採購玉器贗品,雖然故宮只曾經向張偉華採購一小部分藏品,但他也被報紙指名道姓而捲入贗品風波.

2000年台灣政黨輪替,但前後兩任故宮院長秦孝儀和杜正勝都曾分別被要求到立法院專案報告和備詢,

當時砲火最猛烈的立委是現任台北市副市長陳景峻,後來故宮也曾召開研討會,台上和台下各說各話,

此事最後不了了之.坦白講,當時被報紙報導以正義姿態指責故宮的是民間玉器專家,至今我猶不知他們的背景和專業研究為何?

當時報紙報導,大陸的蚌埠是假玉的集散地,而蓬勃發展期間正好是台北故宮採購玉器的時期重疊,我當時沒太在乎這報導,

倒不是因為我和張偉華或藏家們有私交之故,而是當我看到報紙竟把安徽的蚌埠市給搬到了河南省,

這洋洋灑灑的內容我也看不下去了.只是我沒想到這次故宮玉器風波會讓張偉華放棄台灣市場轉到香港發展,而楊醫師對高古玉器的收藏也嘎然而止.

圖四. 張偉華接受訪問時所坐的位置就是楊醫師固定的座位

這些年大陸陸續的出土資料證實張偉華當年的眼光是對的.後經過張偉華持續的整理和努力溝通

(楊家後代均在國外,對玉器收藏並無興趣),楊醫師的遺藏終於上拍.養德堂舊藏一公開拍賣就風靡收藏家與國際業者.

(楊醫師有三百件玉器收藏,此次僅釋出八十二件).有趣的是,有些買家在拍賣後還專程到台北拜訪張偉華,

並在微信上說張偉華經營的「雲中居」是愛玉者必定要朝聖的地方.

三十年前朋友忠告我,如果收藏不要走冤枉路,就要先認識張偉華,於是我就主動去敲門認識張偉華.當時他的堂號還是「居正堂」,

後來他買到一件北宋登封窯的梅瓶,瓶身刻有擔著酒壺的大肚仙人在雲端逍遙,張偉華嚮往如此境界於是將堂號改為「雲中居」.

我一直對張偉華氣派又具親和力的身段,以及認真專業的態度佩服不已.他長期住香港的酒店不輕易更換,門房和泊車小弟及

餐廳服務人員每逢過年時都會拿到他的紅包.早年他住在九龍的維多利亞酒店,酒店的員工年終聚餐會邀他以貴賓身分出席,

而且是唯一受邀的房客!當維多利亞酒店歇業時,酒店經理主動幫他引介到新世界酒店(今日萬麗海景酒店的前身),

並一直享有VIP身分.我有一位朋友離開原來工作的媒體後,曾經在思索未來如何發展的期間,他每週總要到張偉華的雲中居純喝茶聊天,

這「習慣」維持了兩三年之久,期間張偉華交代同仁,一定要以禮相待,他說能在這裡「純」聊天的人絕非泛泛之輩,

張先生果然慧眼識英雄,這朋友就是對藝術品鑑賞標準極高的胡星來,他現在於北京所經營的「誠軒」拍賣公司是眾人公認的正派拍賣公司.

我認識楊俊雄醫師多年,他是一位老派的紳士.他也是一位在固定時間去「雲中居」報到的人士,他生前每周日中午,

先到台北市敦化南路的新同樂餐廳用餐,並且必點港式煲仔飯,餐後兩點鐘就到「雲中居」串門子,他的座位固定,點心只吃椰子塔,

六點鐘起身告辭,轉到中山北路老爺酒店的日本料理餐廳以壽司為晚餐.楊醫師周周如此,年年不變.這種奇特的專注,或許是他能潛心於收藏的因素之一.不為外界所知的是,楊醫師曾捐贈一條還保有帶扣的戰國時期絲質腰帶予台北故宮(該物品曾在國外完成年代檢測),只是因為考量材質脆弱,故宮至今尚未對展出.

圖五. 楊醫師曾捐贈戰國的絲腰帶予台北故宮,由秦孝儀前院長代表接受

圖六. 筆者所拿的梅瓶是雲中居堂號的源起

張偉華生肖屬豬,不過一頭豬能賣多少高價?大概張偉華自己也嚇了一跳.答案是港幣六百一十萬

(約新台幣兩千三百四十萬)!養德堂玉器專拍中,一件西周的玉豬雖是地方玉種,但卻是目前所有已知資料中雕刻最精美的一頭周朝豬,

這原本是張偉華自己私房玉器,當年獻寶時被楊醫師奪寶.楊醫師應該也不想到他會「養」到一頭史上身價最貴的豬.

圖七. 養德堂藏品-西周玉龍

圖八. 身價最高的西周玉豬

楊醫師從一九八八年和張偉華建立起密切的收藏合作關係.楊醫師收藏陶瓷和高古玉器,目前為止.

楊醫師養德堂三次陶瓷和一次玉器專拍,都是由張偉華代為規劃.張偉華一直有緣分為重量級的客戶把關,這應該是許多業內人士所羨慕的.

民國六十年代要能和重要藏家對上話不是件容易的事,除要有眼力外,社交活動時口袋也要有實力,這

對還在篳路藍縷創業的張偉華是魄力的考驗.民國六十九年他在香港滿福樓宴請老藏家吳之芳,龍鮑翅都上了,結帳是港幣七千五百元!(當時台灣公務人員平均月薪是新台幣六五八○元),往後的幾天張偉華就只能靠泡麵度日.談起這往事,張偉華爽朗的笑聲又響亮起來.

台灣遠東航空公司的創辦人胡侗清以收藏瓷器而聞名,他可謂張偉華創業初期最重要買家.有一次他們在香港不期而遇,張偉華告訴胡侗清,他正等人送一件元青花扁壺到香港.胡侗清原定當晚要搭機去歐洲洽購飛機,張偉華和他當時的夥伴下榻在一晚房費75港幣的藍宮酒店.深夜有人敲門,一看是胡侗清,他說「飛機公司會等我買飛機,但元青花不會!」深怕元青花被別的藏家捷足先登的胡侗清改變了去歐洲行程,而且和他們擠在同一個小房間等候元青花.那年頭沒email、沒微信、沒手機,三個大漢在旅館等了馬仔兩天兩夜,才盼到元青花,胡侗清最後滿意的付現金買單.

2007年2月9日上午,澳門著名的賭場永利宮的老闆史提芬．永利(Steve Wynn)捐贈了一隻「明洪武釉裡紅玉壺春瓶」給澳門博物館.那件玉壺春瓶原本是張偉華於1997年為他一位客戶以2002萬港幣從拍場買回來的,這在當時是前所未見的天價.

但張偉華認為這件文物值得珍藏,張偉華沒預料到的是,這件瓷器不久後被客人以2500萬港幣脫手了,張偉華一直覺得很可惜,後來市場也證明他的判斷也沒錯,因為2006年5月史提芬‧永利在蘇富比是花了港幣七千八百多萬元才買到這件玉壺春瓶.

張偉華告訴我他出道時的師父夏柏壎(一位藏家)對他耳提面命:莫輕賤、莫趨貴、上觀、下棄、珍搶.也就是別瞧不起便宜的東西,不要盲目的追價,去欣賞高質量的藝術品,不入流者別花心思,看到珍稀的物件趕緊搶貨.我覺得他師父說得真是至理名言.

 香港佳士得拍賣公司禮遇張偉華讓他有專屬的牌號「2」號, ,持「1」號牌的是資深收藏家張宗憲,有一回張宗憲突然改心意去取了「99」號牌,張偉華立即改換「100」號,張偉華說只能排在張宗憲的後面追隨,不可超前.他的做人和體貼由此可見.張偉華是為古董商人,但他不喜歡投機腳步。如果有人問他「買什麼藝術品會賺錢?」,他的答案很真切:「不知道!知道的話,自己賺就好了」.此番佳士得的養德堂專拍一件良渚的玉神人紋九節琮,以港幣八百五十萬成交,我想未來市場還會驚艷,因為我還見過張偉華為楊醫師經手過的另一件玉琮更高大,氣勢更宏偉.這件玉琮此刻應該在美國楊家後代的廳堂.

圖九. 張偉華早年經手大藏家仇炎之的木雕佛像

二十多年前楊醫師一出手就以新台幣一百五十萬元向張偉華購進僅4.3公分大小的西周玉龍,結果這小傢伙以港幣一千零九十萬元成交,是這次專拍單件最高價者.

已經仙逝的楊醫師過去四分之一世紀和張偉華的交易往來,楊醫師不殺價、沒退貨,即使楊醫師後人對藝術市場行情陌生,接受委託的張偉華也不曾趁虛而入為己謀私利,處理事務條條有理,清清楚楚.張楊二人對「誠信」做了最好註解.